九月份,是每年大、中、小學開學的季節。凡是附近有校園所在的道路上,車如流水馬如龍,許多家長,特別是子女需要進校寄宿者,都會“打的”裝載行李,送子女進入校門。那一片喜氣洋洋的氣象,讓進入初秋的人間九月天,也顯得特別的舒暢。
我是廣州人,在1952年考進了中山大學。當年,我報考的第一志愿是中山大學,第二志愿是北京大學。記得高考統考時,語文科的作文題目是《一件小事》。結果,我被中大中文系錄取了,按學校規定,當年是九月五號開學,所有新生,必須在這一周之前,入學注冊。于是,在八月底的前兩天,我第一次進入了中山大學。
我家在廣州西關,當年,康樂園屬廣州的遠郊,我從市區海珠南路,乘2路公交車,過了海珠橋,經過了“市二宮”,馬路就是黃土公路了。路的兩旁,全是農田或竹林,過了小港橋,路橋下面,真有一條小河,流經怡樂村,直通到珠江。那天,我只帶了很少行李,裝在一個可以手提的小藤箱上。因為家在廣州市,每周的星期天,都可以回家,用不著一下子攜帶許多東西。
我在校門口下了車,只見學校四周沒有圍墻,卻有一排排的小樹或竹叢,繞著周圍,便成為一道低矮的屏障。其實,附近居民,完全是可以攀爬進校的。我在學校門口下了車,進入南校門,校門不大,呈正方形。抬頭一看,上方橫柱,竟然寫著“嶺南大學”四個字。不過,我也明白,就在1952年,教育部實行高等學校院調整。在石牌的原中山大學,文科和理科兩個學院,以及醫學院,都遷到康樂園的嶺南大學,和它的文科理科醫科院系合并,組成新的中山大學。而原嶺大的工科農科,則仍留在五山,和原來中大的工科農科合并,分別組成華南工學院和華南農學院。由于時間緊迫,任務繁雜,這就是新中大的南校門,依然寫著“嶺南大學”的原因。直到1953年,校門改建,才用仿毛體寫上“中山大學”四個字。此是后話。
上午九點鐘左右,我第一次進入校園,只見從南往北,是一條長長的校道。校道兩邊,各排著一行綠樹,這些樹,多是紫荊樹,濃濃密密,形成一條長長的綠色走廊。校道東西兩側,亦即在紫荊樹的前面,又種著兩排大紅花,花朵正燦爛開放,風過處,花枝招展,像是歡迎我這高興地東張西望入學的新生。那時候,兩校剛剛合并,一切還未安定,原嶺大和原中大教工和學生,也正在忙著調整宿舍和整理圖書、課室等復雜的事項,所以沒法抽出人力安排接待新生的工作。但是,在校門口附近,已貼出了詳細的新生入學指引。何況,當時全校學生,連新生在內,也只有3000多人,整個校園,安靜得很,新生們完全可以按圖索驥,根據指引注冊入學。
說來有趣,我在進入中大的第一天,作為新生,沒人接待,這是學校有史以來唯一的一次。此后幾十年,康樂園的師生,都把迎接新生作為新學年中的首要任務,這也是讓同學們鍛煉工作能力的大好機會。所以,年年“迎新”工作,我們都搞得既熱烈又親切,讓新同學進入康樂園,就感到進入了自己的家。到了1953年,我便作為師兄,還擔任班里“迎新”工作的小組長,被派遣到白云路的火車站迎接新同學。
記得我在第一次邁入校園的時候,從校道上望過去,便看到約在300米遠處的路中央,有一座聳著4個小塔樓房的背影,這就是“懷士堂”,形態莊重而優雅。我向著前面,邊走邊看,有點累了,又看到懷士堂的左后側(其位置,即現在中山堂前面變為光禿禿水泥地的停車場),有著幾畝濃濃密密的蒲桃樹。樹身低矮,樹枝上卻結了黃黃的果子,這樹叢,若從今天看去,應有100多年的樹齡了。原嶺大的師生,稱這里為蒲桃園。我走到樹蔭下面,稍稍歇息。看到了樹上掛著蒲桃,我在中學時代一向淘氣頑皮的性格,便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那時,我忍不住爬上身邊低矮的小樹,摘下了一個蒲桃,然后跳回地面,也不管它成熟與否,張口便咬。誰知剛吃了一口,后面就有人把我叫住,那是一位中年的職工,他對我說:“在康樂園,攀樹摘果,是觸犯校規的,你是新來的學生吧?不能這樣干!”當時,我手足無措,手里拿著的半個蒲桃,吃又不是,扔又不是。那位職工看到我這狼狽的樣子,就帶笑地說,“能吃嗎?別浪費,以后不要這樣。”我唯唯,這是我在進校第一天所犯的錯誤,盡管嘴巴上還帶有一絲蒲桃味,但心里十分尷尬,這錯誤,也讓我終身難忘。從此,幾十年來,我再不敢毀壞校園里的一草一木。
離開了蒲桃園,稍往右轉,便走到了懷士堂,向前望去,我眼晴一亮,原來堂前有一片很大很大的草坪,它一直伸展到望不見的珠江邊。那時,草坪上還未豎立起孫中山先生的塑像,更沒有后來建立的“嶺南堂”。只有遠在前方的惺亭,矗立在草坪遠處的中央。后來據師兄們介紹,懷士堂前面的草坪,叫“翻身廣場”,隔著校道右側黑石屋旁邊的草坪,叫“學習廣場”。兩個草坪,實際上連成一片,顯得無比的寬廣。那一天,天氣很好,眼前的草坪,似是微微泛起綠色的草光,讓我的眼睛像剛被清水抹過那樣舒爽,而心里卻感到一陣溫暖。“誰憐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的詩句,連同“母校”一詞,立即在我的腦海中涌現。
當時,新生注冊的地點,設在中區右側,亦即教學大樓后面一座兩層的小房子里。我很快便辦妥注冊手續,領了飯票,便按指引,前往東區,到在“翹燊堂”對面臨時安排新生的宿舍安頓。也很快,我和幾位同是中文系的新生,交上朋友了。
午睡過后,我們幾位新生,就約在一起,在校園里到處走走。那時,從東區走到大鐘樓的那一條主要通道,路邊內行小樹,還未成長,疏疏落落。在廣州,初秋的陽光,還是灼熱的。我們走到當時用作圖書館,還只有兩層的馬丁堂,已經身上出汗了。那時,圖書館尚未開放,我們就在旁邊的樹蔭下歇息。大家又合計了一下,如果無目的地到處亂跑,不是辦法。有同學便提出,不如去拜訪老師吧!大家都認為,這意見很好?但拜訪誰呢?有人提出,拜訪容庚教授吧!容老師是著名的古文學家,對他的大名,我們在中學時代,早就聽說,大家自然一致贊成。但是,容老師的住宅在哪里?大家都不知道。我便自告奮勇,由我擔任開路先鋒。按照廣州人“路在口邊”的做法,見人就問,竟然打聽到容府就在西區幼兒院附近。有了幼兒院這個大目標,就好辦了,到了那邊再一打聽,原來容府就在幼兒院對面的小路旁,那時叫西南區一號。
西南區一號,是一幢有兩層別墅式的小樓房,外墻是由紅色的磚砌成,屋頂是灰色的瓦。紅和灰,這是原嶺南大學的校色。屋前是一片草地,屋旁有幾叢綠竹,優雅得很。我記得,當時參加拜訪者,有繆錦安、梁中民、王樂天、我,還有一位同學(名字忘記了)一共五人。我是唯一的廣州人,年紀又最小,便毫不客氣地走在前面,按了按門邊的門鈴,不久,就有一位瘦小溫文的老太太,走出門打開了門。我看到她的儀態,心知她一定是容師母,便告訴她,我們是中文系的新生,想來拜訪容庚老師。她趕忙讓我們進屋。我記得,一進門就是客廳,廳的中央,有一張圓圓的大桌子,容師母招呼我們圍著圓桌坐下,然后走進客廳旁邊的房子。一會兒,容老師就從里面走了出來,我們都趕緊站起。只見他全身上下,穿著白色的唐裝,足蹬黑色的布鞋(廣州人稱這種鞋為“旱鞋”)。其實,從這一天開始,幾十年來,我在校園里和在課室里,見到的容老師,總是這樣的打扮,在冷天,就加披一件大衣。那時,他也在圓桌旁坐下,恰巧就坐在我的旁邊。大家寒喧幾句后,也向老師自報家門。輪到我時,我便稱來自廣州西關。記得當時容老師望了我一眼,笑著說:“原來你是西關仔!”不一會,容師母便捧出一大盤荔枝,放在桌上,容老師便招呼大家趕快趁著新鮮吃(當年,廣州還有遲至八月下旬九月初成熟的荔枝,現在已經沒有了)。
那時,我不懂禮貌,伸手拿來,剝開荔枝便吃,麻利得很。可是,在座中有兩位來自中原地區的同學,從來未見過荔枝,卻不知如何入手?正在發愣。容老師笑了,拍拍我的肩膊,用粵語對我說:“西關仔!你是本地人,別自己先吃,要先照顧北方同學!”這時,我有點狼狽了,趕緊告訴那兩位同學,如何剝開荔枝的皮,撕去果肉上的膜,吐出果肉包著的核等等。容老師很隨和,大家邊吃邊聊,很快就把一盤荔枝吃得精光。
我們邊吃邊聊,有同學便問容老師怎樣做學問?他說話有點口吃,邊笑邊說:“我靠自學,靠猜。”我們不明白了,有人就問:怎能猜對?他指指身后一排排放滿書的書架,又笑著回答:“靠查。”當時,我還懵懵然,后來慢慢才領悟,做學問,所謂“猜”,是要敢于思考,大膽懷疑。所謂“查”,是查閱資料,小心求證。容老師簡單的回答,其實是告訴我們如何學習和敢于創新的過程,這和中大校訓“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的思路,是一致的。
我順著容老師和手指望過去,圍著客廳四面的墻壁,全是書架,全放滿書,連走上二樓扶梯的邊墻,也一排排砌滿了書。我剛從中學畢業,哪見過這樣的場面?便問容老師:“二樓放書嗎?”他回答“你可以上去看看。”當時,我真不知高低,竟然一個人大膽地走上了二樓。只見二樓四周,除廁所外,全排滿了書。我嚇了一跳,也知道要做好學問,要多讀書,要認真讀書。看了一會,我便下樓。同學們一看時間不早,起身告辭,容老師和師母把我們送出門口。
一路上,我們十分感慨,原來大學里赫赫有名的大學者,如此平易近人,對一竅不通的新生如此和藹親切。我看到了容老師豐富的藏書,聽了他簡單扼要的一段話,也領悟到進入大學后,必須勤奮學習。我又從下午吃荔枝,想到上午吃蒲桃的情景,也知道自己畢竟是大學生了,應該改正淘氣和任性的脾性。
我們在返回東區宿舍時,路經“廣寒宮”前邊的荷花池。那時的荷花池,面積沒有像現在那么的廣闊,卻也種滿了荷花。初秋時節,蓮葉田田,荷花仍在開放,有些小荷,從葉底冒出枝頭,也含苞待放。我立刻想起宋代楊萬里的一句詩:“小荷才露尖尖角。”我們初進校園,也不就像這些小荷么?當清風徐來,荷花池泛起一陣幽香,讓我感受到,從這新的一天起,我便有了母校,進入了幸福的家。
幾十年過去了,我也進入“奔九”的年齡,在康樂園學習工作和生活了一輩子,經歷過酸甜苦辣。但作為新生入學時,第一天進入康樂園的細節,記憶猶新。祝愿即將進入百年的母校,越辦越好,成為真正的“南天一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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