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陳平原教授的時間不短，讀他的書也不少，但此前的認識還很不全面很不到位。今年春節，廣州的氣溫很低，最低還有過攝氏1度的記錄，但24卷的《陳平原文集》一直放置在我的案頭，幫我驅除了不少寒意。

我在大年三十晚上曾經寫過一首七言絕句，其中有一句“天寒一日兩微醺”，不少朋友以為我當天喝了兩頓酒，而且都喝多了，其實其中的一個“微醺”便是寫讀了平原教授論著頗為陶醉的情形。

在眾多的古代文學批評論著中，我對清代葉燮的《原詩》頗為欣賞，對他把創作客體概括為理、事、情三者，把創作主體的特點概括為才、膽、識、力四者，覺得十分精當。其實，葉燮的理論尚有不周備的地方，他把“情”作為一種描寫對象，固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事實上情也是一種能力。換言之，如果沒有情感作為支撐和驅動，則才膽識力的發動方向是否會精準有度，也就成了一個問題。

所以，如果要我重新排序的話，那應該是：情才膽識力。因為我在拜讀平原教授大著的時候，隱然有一種涌動在心卻難以言說的體會，現在明白，平原教授的學問就是被情感驅動的，他為人為學的底蘊都在一個“情”字，他關懷時代與城市、大學與學科、文化與人生等，都體現了他的過人之情，因為有這種過人之情，才有了他學問上的過人之力。

平原教授在學術界幾乎被集體認同是一個中國現代文學學者，這當然沒有大的問題，他著述的大端也確實在這個方面。但兩年前他在北京大學成立了“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則其學問的旨趣和方向，便大體包含在這個研究所的名稱之中了。

說直白一點，平原教授要做的是“人文學”研究，這里面文學當然是本位，但也包括城市學、教育學、出版學、文化學、歷史學等多個方面的內容。我總以為，平原教授的“人文學”的坐標是在現代中國、人文中國、國際中國這個三維之中確立位置的。這意味著簡單把平原教授的學術領地劃為現行中文一級學科之下的二級學科，肯定是不周全的。

一直以來，中國的學人大都以“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目標，但能成此目標的人畢竟不多，這個高遠的目標需要天賦與時代的共同助力，也就是如何在生活的時代、學術的大勢與自我的定位中尋找到一個平衡而有效的驅動點，才是至為重要的一點。

近幾十年來，平原教授一直在破圈，致力于打破學科壁壘，創立一種綜合性的人文學的研究進路和范式。他開疆拓宇的能力和成果有目共睹，而且每涉一域，即臻高境。這幾年從上到下都在提倡的學科交叉融合，其實，平原教授在這方面久已實踐并奠定了重要范式，他的這種跨學科的“先知先覺”，或者說他對學科的“破圈”意識乃是根于心底并自成家數的。

我的老師、復旦大學的王運熙先生曾經說過“學問是天下最老實的事情”，平原教授也說過“讀書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學術一旦變為一種樸實而好玩的事情，才會讓人親近、令人沉醉，才有興趣去創造，才能享受創造的快樂。陸機《文賦》說作文“伊茲事之可樂”；蘇軾也說：“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平原教授從學術中得到的快樂一定很多很多。換言之，如果把讀書與學術研究當作一件苦差事，則讀書已是勉強，遑論沉潛與創造了。而事實早已證明，沒有快樂伴隨的任何一種職業，都是行之不遠的。

平原教授除了經年埋頭著述，也以演講的方式傳播自己的學術理念和學術創獲，我多次在現場或聆聽或主持他的講座。他的話題之新與方言之舊都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關于話題的問題就太多了，這里暫且略去。或許因為我客寓廣州也近三十年，我對他在京四十年而居然沒有什么變化的潮普感到特別親切，因為我在廣州與粵人對談，習聞的都是這一類聲音。這讓我感覺他雖然長居京城，但似乎從未遠離廣東，這也是一種不忘初心了。

而他對母校母系，更是別具情懷。他在中山大學中文系先后完成本科和碩士學業，他為此寫了一系列深情追憶中大老師、中大生活的文章，去年匯成《懷想中大》一書，展現了一個中大學子對母校的熾熱情懷。

他當年在中大有三位碩士導師：吳宏聰、陳則光和饒鴻競。他不止一次回憶過三位老師對他當年的教誨和恩情，其中一篇文章敘及為了尋找饒老師的照片而四處翻檢，那種遍尋不得的惆悵與一朝覓見的喜悅都在文章中展露無遺。為了更好地紀念三位老師，

2018年，平原教授在中山大學中文系捐資設立了“吳陳饒紀念講座”基金，這是目前中文系最高端的講座。2023年，平原教授與夫人夏曉虹教授再度捐資，在中文系設立“陳夏獎學金”，擬對研究生年度優秀論文予以獎勵。五年之間兩度捐資，如此關心中文系的學科建設和人才培養，體現了一個校友、系友深厚的關懷與期望之心。

廣東氣候溫潤，美食眾多，不僅是養生的好地方，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的好地方。開疆拓宇沒有止境，無限的破圈也在等著平原教授。七十歲的平原教授姑且算是結束了學術第一春，煌煌24卷文集，便是第一季學術人生的春之花；而學術第二春則從七十歲開始。不是有詩人說“從來美玉價連城，結佩乘風十二京”嗎？七十歲之前，已有“二十四橋仍在”，錦繡鋪陳在前；七十歲之后的“十二京”，也應該輝煌在不遠處的。這么好玩的讀書生涯，平原教授怎么可能停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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