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援疆路,一生援疆情。親歷3年的塞外援疆,見證漠北的變遷,血液科從零開始,到建立成長,在語言不通,地域不同的另外一個城市,我在孤獨和彷徨的懸崖上,選擇了堅強,牢記著援疆的使命,傾注了滿腔熱血,如呵護自己的孩子般呵護幼苗成長,走過的曲折,只有經歷過才明白個中滋味。塞外歸來,人雖然離開,但心依然牽掛。當我被聘任為喀什醫院的特聘教授后,接下來的時光也交錯著南方北方的來來往往。西域胡楊,是千年的守望,大漠之上,是遙思家鄉、親人的低語呢喃。抬頭看向天空往返的鴻雁,仿佛有我的身影,更托寄著一個游子的心意,心中向往。
一
告別南粵,開啟援疆之路
飛翔在喀什葛爾上空的鴻影,是這一路風雨兼程的相伴。
夕陽西下,抬頭看向天空,北向歸鴻,南來大雁,何曾不是也和我一樣,飛來飛去,這一路的長途,雖經風歷雨,霜染兩鬢,卻人間值得。
我的思緒回到十四年前,正是春意盎然的春天,忙乎了一整個上午的查房工作,回到辦公室,歇下來準備喝口水,電話鈴聲響起,是醫院辦公室通知參加援疆的電話,意外的消息,讓我有點措手不及。這邊,妻子工作比較忙,孩子在上學,還需要照顧,突然要到萬里之外的新疆工作,的確有點放不下。然而,剛才也在電話里知道為什么要援疆的原因了,臨危受命,義不容辭。
下班回家,妻子見我滿是心事的樣子,細心地問啥事,我把要參加援疆工作的事一一說來。妻子拍拍我的肩膀,輕聲說,“放心吧,家里有我呢”。帶著妻子的支持和理解,在羊城紅棉盛放的春天,我作別南粵,登上了飛往烏魯木齊的航班,開始援疆生涯,這一去就是三年。想不到往后的十多年還不定時飛赴喀什成了常態,這里有專家工作室需要主持。正是一次援疆路,銘刻了一世援疆情。
飛機從廣州白云機場起飛,揮手告別南粵,此刻帶著對羊城的眷戀踏上了援疆的路。行囊里裝滿珠水云山的厚重,遠行的步履漸行漸遠。從飛機上俯瞰南粵大地,山林湖泊縱橫交錯,處處綠野芳蹤,汽笛聲里演繹著城市的節奏;浪花飛躍中升騰著歡歌,早已定格的嶺南早春、盛夏海邊撒網、漁舟唱晚在腦海里閃爍,閉上眼睛讓這紅肥綠瘦、多情南粵回到夢里。
飛機穿過冰雪云層,徐徐降落在地窩堡機場,走出航站樓,連忙轉機飛往千年古都——喀什。2011年3月的塞外,冰雪還未消融,萬物蕭瑟,街上行人、車輛少見,與廣州的車水馬龍、人頭涌涌相比,這里顯得很寧靜。
三月的塞外,天氣說變就變,忽然,一陣風刮起,塵土飛揚,打聽才知道沙塵天氣在這里很常見,以后要適應。正道是“春來翹首西天望,大漠孤煙羌笛揚。正是黃沙呼吾輩,且憑熱血勇前航。”此刻的我不能退縮,必須勇往直前?;蛘呤桥c生俱來的骨氣,回想起小時候隨爺爺在艱苦的黑龍江生活的情景,這里可好多了。那時候爺爺帶著我回到山東老家,落下的功課一大截,為了追趕先進,硬生生迫著自己自學,一個學期下來,不但把功能補上,還名列前茅,接著還跳級,上大學后,同班要好的一個同學突發白血病去世,突然的噩耗,讓我立定決心專修血液科。再后來,在科學研究方面我更是著了魔一樣,為了一個實驗,經常通宵達旦,每攻克一個難題就是最大的喜悅,在別人眼里或許是一個癡人,但在自己心中卻是動力和方向。這就是一個醫者最單純的初心。
經過舟車勞頓,終于來到醫院。歡迎儀式后,我來到了醫院病房,相比起廣州,這里的環境比較落后,一切要從零開始,何其艱巨!特別是我所在的血液科,之前沒有這個專業的人來過,沒經驗可談,唯有對照現狀,而接下來的時光,要在這里打造一個血液科,我陷入了沉思。只有1名醫生、5張床位的血液科,人財物,好像都不具備,怎么辦?財物可以買,而人才呢?買不到,必須培養,于是,我從其他科室找到幾名醫師,臨時組建起血液科。血液病人的臨床診斷很多需要檢驗結果的支持,但這里的條件卻很難支持,首先是技術,沒有這方面檢驗人才,怎么辦呢?那就親自培養,手把手教!經過篩選,從檢驗室、臨床科室選出幾名肯學、肯干的臨床醫師、臨床技師作為人才培養隊伍。接下來的日子,大家白天上班、節假日、晚上學習,這個團隊技術得到飛躍提升,很快就能獨當一面了。
血液科就這樣只有5張床位,幾個醫護就開科了,從制度到流程嚴格規范。重癥個案成功救治不斷增加,病人及家屬的口口相傳,來住院治療的病人不斷增加,加床都不夠用了。聽著病人的訴苦,他們為了治病,要跑到兩千多公里外的烏魯木齊看病,來回一次夠折騰,現在方便多啦。是啊,喀什地區還沒有治療血液病的重點???,我們就沖著這個目標干吧。
血液科隊伍在不斷壯大、醫院騰出更大的空間拓寬病區,床位也增加到60張,一個初具規模的血液科嶄露頭角。一支充滿活力的隊伍也快速成長,遠道而來的病人久而久之也成了朋友。記得有一個白血病的孩子,家庭比較困難,疾病把這個家庭幾乎拖垮,看著垂頭喪氣的家長,憐憫之心隱隱作痛,我拍拍孩子的父親,我幫你想想辦法吧。于是,我把這個病人的情況跟院領導反映,一場為這個家庭送溫暖的募捐給這個家庭帶來希望,在大家的幫助下,小孩子做了骨髓移植手術,術后恢復也很好,孩子一天天健康長大,看著活潑可愛的孩子跨過鬼門關,一顆懸著的心終于寬慰。作為一名醫生,能夠治病救人,看到一位位病人告別病痛、恢復鮮活,看著一個個家庭又有了歡聲笑語,這樣的成就感和滿足感就是我前行的最大動力。
一面面表達感激之情的錦旗,讓我感受到邊疆人民的樸素情懷。記得有一名來自喀什地區烏恰縣的老人萬金秀因為腸道息肉經常出現腸梗阻和便血住到了喀什地區第一人民醫院外科病房,需要手術治療才能根治,但是由于病人患有嚴重血小板和白細胞減少,暫時無法進行手術治療,而且病人是Rh 陰性血(屬稀有血型,俗稱“熊貓血” ),患者腹痛嚴重,病情一天天加重,如果不立即手術,就會有生命危險,但手術后會嚴重出血和感染,特別是當地血源緊張,一般的紅細胞輸注都比較困苦,更談不上立即輸注血小板治療,這是外科手術的嚴重禁忌癥。外科醫生請劉加軍主任會診后,我仔細查看了病人,并迅速做了骨髓等多項檢查,然后根據檢查結果立即制定了方案,給病人注射了能夠短期內迅速提高血小板和白細胞的藥物,一個星期后,患者的血小板和白細胞完全恢復了正常,外科醫生給病人做了腸道息肉切除和腸道梗阻手術,病人手術后不僅沒有嚴重出血,而且手術切口很快就痊愈了,病人及其家屬非常感動,臨出院時,患者讓自己的孩子將一面寫著“良醫有情解病,神術無聲除疾”字樣的錦旗送給我。
無獨有偶,來自麥蓋提縣博塔依拉克鎮年僅18歲的孕婦黃梅,因為懷孕9個多月腹痛到喀什農三師醫院住院治療,醫生診斷為妊娠高血壓、胎盤早剝,給病人做了剖宮產手術,術后病人一直大出血,已經輸了1600多毫升紅細胞,但病人仍然低血壓、尿血以及皮膚多處出血、全身青紫。通過農三師醫院醫務科與喀什地區第一人民醫院醫務科溝通后,邀請去會診,我看完病人后考慮病人為產后彌漫性血管內凝血(DIC)、多器官功能衰竭(腦缺血、肝臟、腎臟及心功能嚴重受損)。此時,病人神志恍惚,全身多處出血不止,生命危在旦夕,我和農三師醫院的大夫進行短暫的交流后,很快制定了搶救治療方案,并把病人立即轉診到喀什地區第一人民醫院血液科病房治療,經過血液科的精心治療和護理人員的精心照料,一周后病人出血停止,各個內臟功能都恢復了正常。病人出院時孕婦的父親送來300元紅包表示感謝,看著這位靠種地養家糊口的老農民,我內心很不平靜,不但婉言謝絕了這位老農民的好意,還親自送給老人100元路費,并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老人,如果有什么不適可以隨時打電話,老人眼含著熱淚不知說什么好,連聲謝謝表達感激之情。
在南疆,我看見一些患了血液病的病人,他們不是去看醫生,而是去占卜算命,錢被騙了,病沒治好。于是我深入走訪,了接到這些群眾對疾病知識知之甚少,獲得的途徑又不多,于是,我跟同事們商量,想辦法開展健康科普,用多種形式向群眾普及健康知識,從一張血常規驗單的科普到治療用藥的指導,大家都向著目標努力做好,功夫不負有心人,當地群眾健康知識知曉率大幅提升,群眾對健康更加重視。
二
再次選擇留下
時光緩緩,不經意間來到喀什已經一年半,原定的援疆工作時間快到了,而擺在眼前的是剛步入軌道的血液科人才還沒建立梯隊、醫院正沖刺三甲,如果在這節骨眼離開,可能帶來比較大的影響,于是,我把援疆地的情況向單位匯報并申請延長援疆時間,就這樣,我再次留在喀什繼續鞏固血液科的力量。
血液科向重點??七~向,醫院三甲沖刺,工作緊張而有序進行。帶教年輕醫師,收集素材完成論文,科室的管理等等工作接踵而來,每天滿滿的工作讓我感覺時間不夠用。
為了血液科影響擴大,輻射更遠的群眾,我和科室的醫生走出醫院,走向社區、團場,開展義診,廣東醫生的名字不脛而走,在高臺民居的窄巷老街,聽著老人、孩子遠遠地呼喚“劉醫生,您好啊”,我的心就暖呼呼的。我想老百姓口中的好醫生,或許是在長期的醫患關系中建立的,而援疆的時光,入鄉隨俗,很多找我看病的群眾漸漸熟絡,后來成了朋友,有什么病痛都問問我,用他們的話說是“問了我才放心,我是他們的定心丸”。邊疆群眾的信任,常常讓我感動!是啊,要當一名好醫生,醫德與醫術同樣重要,如果一個醫生醫術好,醫德不行,對病人冷漠,沒有人文關懷,也沒有病人信任你,來找你看病。
在海拔四千多米高的帕米爾高原,我們在寒冬的周末,驅車前來塔縣義診,這里生活著祖國西部最邊陲高原牧民——約3萬名塔吉克族人,中國唯一的白種人。
在義診中,我們發現他們的不容易,他們更值得我們敬佩!在他們身上見證愛國、敬業,在祖國的邊防線上,每一位塔吉克族牧民都是一位忠實可靠的邊防戰士!在防范國外暴恐滲入的前沿,他們擔當起義務戍邊工作。這是一個真實感人故事,在帕米爾高原邊境線的雪山上,因邊境線較長,需要修建防護鐵絲網,每隔5米需要在雪地凍土打挖80厘米深的垂直深坑埋鐵桿作為支撐,挖一個坑50元工錢。卻沒有任何公司或工程隊愿意承建這項工程。塔吉克族牧民接下了此項任務,他們每天需要上下往返雪山,一天最多刨一個坑。在高寒缺氧的雪山上,現代化機械是用不上的,他們就用手在凍土里刨,一絲不茍,手生出凍瘡、磨出血,而報酬很少。有人問他們為何這么拼?他們笑著回答:“我們也有親戚在周邊國家,但他們沒有咱們中國人民生活好!作為中國人我自豪,愿意為國防出力”。樸實的表達道出了邊疆人民的心聲。
國家大力支持新疆建設,新疆的面貌日新月異!我所處的喀什地區,千年古城悄然蝶變,高樓拔地而起,道路寬闊整齊,亭臺樓閣、園林綠化,清新的氣息,絲路明珠綻放光芒。
周末,偷得浮生半日閑,漫步在巴楚大地,極目四野,綠洲蓋上,蘋果園、葡萄園交錯相連,連片的棉花、紅棗廣布原野。再走近,全國各地援建的身影清晰可辨,可謂集腋成裘,邊疆正迸發力量。
遠處農家屋頂的炊煙升起,卻如靈魂般纏繞我,在客地的黃昏,冷不防便從眼底浮出,裊裊地上升。
炊煙起,便是母親的手勢。她在灶臺前扇動蒲扇,屋頂便排出青白的煙來,曲曲折折向上騰。我自溪邊捉螃蟹歸來,望見那煙,便知鍋中米已熟,腹中的空城計唱得更響了。煙有時濃,有時淡,濃時飯已煮好,淡時火將熄未熄,母親的臉便在火光中一明一暗。
長大后離家,千里之外。夢中常見那縷炊煙,竟能穿透夢境,引我回家。醒來時,枕邊濕了一片,不知是汗是淚。煙在夢中不散,家在心中長存。
為稻粱謀時,常有茫然失措之際。案牘勞形,忽抬頭,恍惚中又見那煙。它自我心底升起,穿過歲月,指引方向。煙是魂魄所系,是迷失時的路標。
從“碧水青山”走進了“大漠孤煙”,時光匆匆一年又一年,不經意間我已兩鬢青絲染白發,已不再少年,在這山一程,水一程向那畔行間,遠望關山幻見彩虹。
中秋時節,夜幕降臨,在宿舍樓頂仰望星空,遙遠的南方是我年輕時闖蕩的疆場,那里的荔枝甘甜可口,有妻兒的期盼。而遙遠的老家,久違的問候打破了父母的沉寂,那一聲呼喊母親,讓母親哽咽無聲。是啊,自己虧欠父母太多了,母親一直瞞著我,怕影響我的工作,父親的病情加重,直到最后撒手人寰,我都沒能見上父親一面,留下人生的遺憾。
血液科在大家的努力下成功創建了重點專科,鼓舞人心。醫院也成功創建三甲醫院。而時間已經過去三年。這三年來出門診、查房、臨床治療、科室管理以及科研教學,每一天都被安排得滿滿當當,這就是我的工作日程常態。
三年的點點滴滴匯聚一股力量,就是這支帶不走的醫療隊伍。珠江難舍漫水,在喀什大地與同行同心協力,并肩作戰的情景深深烙印在腦海里。歸去來兮,聚是一團火,散作滿天星。
三
粵疆兩地連
回歸南粵后,我繼續之前的忙碌工作,然而,新疆同事的一通電話,一個遠程會診讓我感覺又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那邊的同事打趣說,我們把您的工作照片一直掛著,給我們壯膽。
國家加快新疆建設的步伐快馬加鞭,中山大學響應號召,一個緊密型的醫共體建設讓我再次每年來到喀什,成立工作室,把中山大學先進的技術帶到邊疆。再回頭看看,這里面有很多是我帶出來的學生,他們有的是科室骨干,有的成為了科室主任,陸續派遣醫生來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進修。
喀什是祖國的西部邊陲,周邊國家多,乘著援疆的東風,中山大學喀什第一人民醫院飛躍發展,讓世界了解中山大學喀什第一人民醫院和血液科,讓病人得到及時救治,這既是責任,也是福音。如今,喀什第一人民醫院已實現了走向世界的愿望。
當我穿梭在粵疆兩地,云端俯瞰珠水云山和天山大漠,視線漸漸明朗,珠水云山的豐潤把黃沙漫天的大漠孤煙染成了綠洲,那寸草不生的地方,如今已草長鶯飛,瓜果飄香。且賦一闕《鷓鴣天·再回首》以記情懷。
鷓鴣天·再回首
四季輪轉又復秋,回首往事上心頭。曾經少年風華茂,轉眼光陰歲月酬。
奮砥礪,逆行舟,晴光漫霧苦研修。天涯馭馬沙塵落,越過關山望洪流。
劉加軍(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血液內科主任,廣東第一批援疆工作隊副領隊、曾擔任喀什地區第一人民醫院血液科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