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欽,著名戲曲史家、古代文學學者,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1961年9月本科畢業于中山大學中文系,師從王起(季思)教授攻讀宋元明清文學(以戲曲為主)研究生。學術專長為中國戲曲史教學與研究。
4月11日,由中山大學中文系主辦、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協辦的世界讀書日活動——“今天我們該如何讀關漢卿”主題報告暨《新編關漢卿全集校注》新書發布會在中山大學中文堂舉辦。
《新編關漢卿全集校注》由中山大學教授吳國欽歷時多年修訂完成,是對1988年版《關漢卿全集》校注本的全面升級。全書收錄關漢卿現存18部雜劇與散曲,增補3部雜劇殘曲、1部散曲殘篇,附錄關漢卿生平及評論資料摘編,內容翔實、考據嚴謹,是關漢卿研究領域的集大成之作。
“讀關漢卿不僅是讀歷史,更是讀人性。”吳國欽表示,關漢卿以雜劇創作作為表達自我與反映社會的窗口,其筆下的底層女性形象與市民意識,既是元代社會的縮影,也是對人性尊嚴的永恒追問。
應該如何讀關漢卿?為何至今未形成專門的“關學”?近日,吳國欽教授接受了羊城晚報記者獨家專訪——
重新審視關漢卿的每一部戲
羊城晚報:您在1988年出版了《關漢卿全集》校注本,時隔三十余年出版新編全集,有何機緣?
吳國欽:這要從1980年開始說起,當年王起(季思)老師帶領蘇寰中、黃天驥和我三位年輕教師出版了《元雜劇選注》,1985年又出版了《中國戲曲選(上、中、下)》。在這兩部著作中,我負責編寫關漢卿劇作的部分,這為我之后撰寫《關漢卿全集》校注本打下了基礎。
從1988年到現在已經過去30多年,再翻看《關漢卿全集》校注本,發現有一些不足。時代發生變化,我們的思想觀念也隨之變化,應該讓讀者看到符合當下思想的關漢卿劇作,重新審視他的每一部戲。
2023年年初,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考慮到30多年來學界未有新的、便于讀者使用的關漢卿作品校注本問世,決定重新編排,由我寫作關漢卿每部作品的導讀,重新審訂注文與校勘記,成為今天這本《新編關漢卿全集校注》。
羊城晚報:此番新編校注關漢卿全集,有何甘苦?
吳國欽:校注古籍是叫人喜憂參半的事情,有時為了一個詞語或某個故實,要先從《詞源》開始查閱,然后查《中文大辭典》,查不到再去圖書館翻《大漢和辭典》。如此努力、努力再努力,卻不一定有收獲。當然,有時找到某一難僻字的解釋后,豁然開朗。所以說校注過程甘苦參半。
羊城晚報:相較1988年版本,《新編關漢卿全集校注》增補了三部雜劇殘曲以及一部套數殘曲,這些增補出于怎樣的考慮?
吳國欽:當古籍流傳下來的版本不全、記載不同時,應該收錄哪些作品、如何收錄,這是學界的一個普遍性問題。目前學術界一致意見是寧可收錯不要收漏,先把關漢卿寫的作品、針對關漢卿的史料記載收錄進來,供后人甄辨研究。
羊城晚報:關漢卿最為人熟知的雜劇《感天動地竇娥冤》,在兩個版本的全集中均以臧晉叔的《元曲選》為底本,在底本選取上有何依據?
吳國欽:該劇現存版本主要有明代陳與郊編、萬歷十六年(1588)龍峰徐氏刊刻《古名家雜劇》本,明代孟稱舜編《古今名劇合選·酹江集》本和明代臧晉叔編《元曲選》本。臧晉叔曾參照多種藏本進行加工校訂,故關漢卿劇作的諸版本中,以臧本為最佳。
“紅學”像海洋,關劇像瀑布
羊城晚報:今天我們應該如何重新認識關漢卿及其劇作?
吳國欽:關漢卿自嘲為“江湖浪子”,這是他跟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李白、杜甫等前代作家不同的個性所在。他不是一名封建士大夫,不向文人情調靠攏,而向市民趣味傾斜。
元代前期約40年沒有舉行科舉考試,關漢卿失去了科舉的“上天梯”,只好淪落到勾欄瓦舍為倡優寫唱本、寫雜劇。他一生寫了60多種雜劇,但元雜劇里司空見慣的神仙道化劇、山林隱逸劇是他從未觸及的,因為他對虛無縹緲的世界沒有興趣。
不管是《竇娥冤》還是《蝴蝶夢》,他的公案戲都是通過人物遭際揭示悲劇根源,表達市民階層“法平等”的意識,尤其是對女性命運的關注和同情;在僅存的18部關劇中,旦本就占了12本,《竇娥冤》的竇娥、《救風塵》的趙盼兒、《蝴蝶夢》的王婆、《五侯宴》的王嫂等,她們都是社會底層女性。
關漢卿對底層百姓有著特別的關注,為弱者戰勝強者、公理戰勝強權鼓與呼,寫出了多部眼睛向下、反映現實的杰出作品,實際上開創了元明清市民文學的先河。
羊城晚報:夏衍在上世紀50年代末提出“關學”,與西方莎士比亞的“莎學”對舉。如今60多年過去了,這一學問似乎仍未形成?
吳國欽:原因有幾個方面——
首先是關漢卿本人的生平史料很少,《錄鬼簿》僅有11字記載:“大都人,號已齋叟,太醫院尹”,最后四字究竟是“太醫院尹”還是“太醫院戶”,至今仍未有定論。
其次是關漢卿的作品表述直白而強烈,不像《紅樓夢》那樣博大精深,充滿“迷宮式”的內容與人物,可以令人去探究深挖,甚至鉆牛角尖,因此形成一門專門的“紅學”學問。我曾作過一個比喻,“紅學”像海洋,浩瀚深邃,不易捉摸;關劇則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壯觀、震撼、奔瀉直下,不存在謎一般的內容與人物。
羊城晚報:從《中國戲曲史漫話》到《新編關漢卿全集校注》,您都注重作品的形式創新、通俗易懂,這是否和您多年堅守三尺講臺有關?
吳國欽:我在中大中文系任教幾十年,發現很多學生剛開始讀劇本時會產生畏難情緒,讀不進去。關漢卿的雜劇廣泛展示了宋元時代的婚嫁禮儀、歲時節令、衣食住行等諸多習俗,但也給讀者帶來一定的閱讀挑戰。比如元雜劇里的角色行當和傳統的生旦凈丑不同,將“生”稱為“末”,還有“孛老”“卜兒”等雜當。
因此,在重新編排之初,我就把《新編關漢卿全集校注》的閱讀對象定為高校師生,包括本科生、研究生和教師。希望達到一定閱讀門檻的讀者,能夠更深入和直接地了解關漢卿及其劇作,投身到經典文化的研習之中。
“小狗”也可以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
羊城晚報:您最初是如何走上戲曲研究道路的呢?
吳國欽:我是汕頭人,家住在福平路尾,離大觀園戲院只要五分鐘的路程。大觀園戲院建于1929年,是汕頭開埠后建的第一家戲院,可容納觀眾座位約1400個。我曾在大觀園門口鋪一張報紙,用竹篾盛著花生賣給來看戲的人。
因為家里經濟拮據,盡管父母都是戲迷,但沒有多少閑錢可以看戲。好在家離中山公園也很近,那里的大同游藝場也經常有演出,每天下午在每一場戲的最后半小時便允許人們隨意進出,小孩子們都會在那時一擁而入。那是難得的不用花錢又可以看戲的機會。得益于此,我看了相當多的戲,主要是潮劇,也有不少外地的劇種,比如廣東漢劇、福建梨園戲、福建薌劇、海陸豐正字戲、白字戲等。
后來走上戲曲研究之路,主要是個人興趣和導師王起先生的引導。讀高中時,我在報紙上知道中山大學有一位“王起老師”,還有一位“王季思老師”,名氣都很大,來到中大以后才搞清楚他們原來是同一人。知道學校里有這么知名的戲曲專家,特別高興,也愈加崇拜王老師。從1961年開始,我跟隨王起先生攻讀研究生,1965年畢業后留校任教。
羊城晚報:能否談談您與王起老師的故事?
吳國欽:有一次我去看王老師,發現他在大熱天里戴著口罩。我問老師是不是感冒了,他說不是。原來他當時正在審校《全元戲曲》書稿,因為口涎失禁,經常不自覺地流下來,怕弄濕了書稿,又不肯停下工作,只能戴著口罩堅持校對書稿,每隔一個小時就換一只口罩。他當時已經80多歲了,還這樣堅持工作、辛勞付出,這個場面直至今天還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歷歷在目。
在最后的時光里,他在病榻上仍堅持寫詩。他先在腦海中構思,然后讓兒子用耳朵湊近他的嘴巴,聽清每個字后記下來,一首七言絕句28字,花費一個多小時才完成。這是真正的活到老、學到老。
羊城晚報:您退休后并沒有停下研究的腳步,2015年與林淳鈞老師編著了《潮劇史》,2018年出版了《古代戲曲與潮劇論集》,如今又有新作面世。這樣滿懷熱情、執著追求的動力從何而來?
吳國欽:我認為最關鍵的是要對戲曲研究有興趣,要滿腔熱情,在此基礎上要多看戲、多讀書、多摘錄。我很欣賞莫泊桑關于“大狗小狗”的說法,他曾說:“自從契科夫把小說寫得如此精妙之后,要超過他實在不容易。不過,世上有大狗也有小狗,小狗不應因為有大狗的存在而自慚形穢。無論大狗小狗都應該叫,就用上帝賜給它們的嗓子叫好了。”我認為他說得很對,“小狗”也可以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
羊城晚報:未來您還有怎樣的創作計劃?
吳國欽:我現在是“80后”了,因為身體和精神狀況不佳,目前沒有大的寫作計劃。平日里喝喝茶、看看書,偶爾寫點隨筆,前段時間寫了一篇《為什么王國維說元雜劇“為一代之絕作”》,發表在《羊城晚報》上。
羊城晚報:感謝吳老師,我留意到您桌邊的籃子里還放有一份《羊城晚報》。
吳國欽:我讀本科時家境貧困,盡管拿到了伙食費、生活費的甲等助學金,只夠用在理發、買牙膏牙刷等基本生活用品上。后來我就嘗試寫文章投稿給《羊城晚報》,沒想到被選用了,一下子得到了6元稿費。當時一個月生活費補貼才3元,于是我很“闊綽”地買了人生中第一支鋼筆,一支比較像樣的永生牌金筆。
羊城晚報:每年4月23日是“世界讀書日”。您對于正在讀書、做學問的年輕人,會給他們什么樣的閱讀建議?
吳國欽:不要滿足于淺層次的快餐文化,多閱讀經典,閱讀古今中外眾多不朽的經典,乃是人生一大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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