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清風習習,我漫步在中山大學北校園紅樓邊的校道上。夜空澄藍,新月如鉤,中山二路的燈光散射在中山先生學醫紀念像上,泛出古銅色的輝光,銅像身后紅樓的正門上懸掛著一副對聯,左聯是“救人救國救世”,右聯是“醫病醫身醫心”。據載,此對聯是由中山大學第二任校長戴傳賢于1927年撰寫的,既是對孫中山先生一生的寫照,也是對醫學生寄予的期望。
走近孫中山學醫紀念像,恰好聽見幾位醫學生正在討論懸掛在紅樓上的那副對聯,我好奇地湊近,細聽他們的對話。學生甲說:“上聯應是救人救國救世,下聯是醫病醫身醫心。”學生乙卻說:“不對,按照舊式對聯的讀法,應該從右讀到左,所以上聯應該是醫病醫身醫心,下聯才是救人救國救世。”學生甲反駁說:“不對,古人講究先立志,后做事,還是應該救人救國,胸懷大志為先。”學生乙又道:“當醫生本來就由小做起,先是通過醫病醫身醫心,從而實現救人救國救世的抱負。”他們小聲地議論,倒引起我的沉思。
的確,在新文化運動前,對聯的讀法是從右讀至左,但新文化運動后,隨著白話文的問世,對聯的讀法又遵循從左向右的次序。但從對聯撰寫的平仄要求來講,應該是仄起平回,也就是說上聯最后一個字應是仄音,下聯最后一個字應是平音。這副對聯是戴校長所撰,按他的學識修養,應該懂得遵循對聯撰寫的平仄要求。我想,這幅對聯上聯是“救人救國救世”,下聯是“醫病醫身醫心”,符合對聯仄起平回的要求。
我見他們討論得激烈而有趣,不禁想起陶淵明的名句: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這副對聯寫得的確不錯,寄望醫學生胸懷天下,有救人救國救世的抱負,又指出醫病不僅是要醫身,而且還要醫心,道出了現代醫學模式的雛形。1977年恩格爾在Science發表的“The need for a new medical model: a challenge for biomedicine”中提出生物-心理-社會的現代醫學模式,文中強調了心理在醫學模式的重要地位。對醫病醫身醫心的認識,這副對聯的提法比恩格爾還要早50年。
我把自己的看法與這幾位學生分享,他們將信將疑地接受我的意見。我想對學生最好的教育不是簡單給他們一個答案,而是引導他們真正做到“疑義相與析”,培養他們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學會找出實證、求證真偽的做學問方法,這才是真正的大學學習。于是我引導他們去檔案館查找歷史資料,求證真相……
很有意思的是,他們找到了檔案館的周純館長。周館長是一個對學生很負責的好館長,他在一大堆歷史照片中找到了兩幅圖片。一幅是當年中山大學醫學院紅樓原始建筑的圖片(圖1),那副對聯的左聯右聯次序確實和現在一樣,歷次的修復并沒有改變當初的模樣。第二幅是此對聯的印刷體題詞(圖2),但無法溯源其真假。有學生提出,按照圖中原始建筑的對聯,確實是“救人救國救世”在前,“醫病醫身醫心”在后。我又建議學生請教歷史學系的老師,他們找到了歷史學系的曹家齊教授。曹教授也是認真做學問的人,他應許尋找史料以印證此問題。不久后,曹教授提供了一條線索,1935年第7期《蘇州國醫雜志》刊登了此對聯作者的親筆題詞(圖3),上聯是“救人救國救世”,下聯是“醫病醫身醫心”。學生們得知后十分興奮,馬上在互聯網上展開搜索,果然在這期雜志上查到了此對聯的題詞。至此,對照著紅樓與圖片中的字跡,可以確定為同一人所寫。也就是說,這副對聯確實是“救人救國救世,醫病醫身醫心”。
圖1.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留醫部舊址(1929.10)
圖2.檔案館史料中的印刷體題詞
圖3.《蘇州國醫雜志》1935年第7期圖摘
至此,由圖3可以看出作者書寫此對聯時的上下聯次序,但還有一個疑問,紅樓門前的對聯為何未遵循古法,反將上聯掛在了左側呢?目前還找不到答案,但可能是在當年新文化運動影響下采用新法自左向右排列所致,或是其它目前尚不清楚的緣由吧。
弄清這個問題后,學生們也十分高興。因為尋找證據以求證問題的過程,讓學生領悟到了做學問的正確方法——博學須審問,慎思明辨再篤行。